張愛玲〈紅玫瑰與白玫瑰〉振保情愛經驗之涵攝

在〈紅玫瑰與白玫瑰〉這篇小說中,振保幾段情愛經驗之間是什麼關係?
試著提出一個觀點來涵攝這三、四段不同的感情。

〈紅玫瑰與白玫瑰〉中的佟振保,歷經四段殊異的愛情,自始至終,他總在理性與感性、超我與本我之間,迴環往復著。從第一次激情的放縱,到最終「正直」形象的回歸,幾段情愛經驗,反映著他的掙扎,及取捨之間的熱情與痛苦;體現著振保看似自負、堅決的心中,潛藏的種種矛盾。

異鄉、異時,揪心的琴聲……在巴黎,振保第一次,屈服於內心對寂寞的不甘、對情愛的想望。孰料,與妓女的一段情,印在心裡的,竟僅存惱人可怖的印象。「從那天起振保就下了決心要創造一個「對」的世界,隨身帶著。在那袖珍世界裏,他是絕對的主人。」這般決心,自此深植心底。

到了英國,振保遇見了初戀,玫瑰。他愛她的天真隨性、她瀟灑的漠然,但他知道,這樣的玫瑰,必不容於家鄉的社會。這一次,在最心動的臨別之夜,他堅守了自我的界限;以驚人的自制力,做了「正確」的抉擇。

只是,他柳下惠般的清高行徑,謹守了清高的原則,卻對不起深沉的情愛希冀。當他遇見嬌蕊,她的嬌媚,叫他怦然悸動,叫他憶起玫瑰。起初,他掙扎著,要求自己不踰矩,──既然連玫瑰都能拒絕,他絕不能辜負光明磊落的自己。況且,即便論及愛情,他也想要主導權,不願自己只成為紅玫瑰眾多「獵物」中的一位。誰能料到,在那一個雨天,他誤闖了嬌蕊的內心世界,「嬰孩的頭腦與成熟的婦人的美是最具誘惑性的聯合」,這一次,他選擇徹底地放縱了,「完全被征服了」;昔日抗拒玫瑰的懊悔,加上這禁忌戀情的犯罪性,只是刺激著他自己,愛得更兇、更熾烈。

漸漸地,嬌蕊動了真心,征服了振保的心;無奈最終,也正因此,失去了他的心。「男子憧憬一個女子的身體的時候,就關心到她的靈魂,自己騙自己說是愛上了她的靈魂。唯有佔領了她的身體之後,他才能夠忘記她的靈魂。也許這是唯一的解脫的方法。」對紅玫瑰,之所以始亂終棄,或許是由於他發覺,他所愛的,其實只是她的肉體;潛意識裡,他只是想彌補當初錯失玫瑰的可惜,進而變本加厲。又或許是因為,與艾許母女的相遇,使他驚覺,總有一天,他將面對世界的褒貶。曾經以為自己能拿捏分寸、適可而止,如今事情竟已似龐大的火車一般,兀自往前進行,步步逼近失控的邊界,瀕臨崩潰……。他拒絕,因為一旦東窗事發,「如果社會不答應,毀的是他的前程」。

最後一次,振保決定揮別往日的激情,決定固守清高光明的,自我的理想世界。孟烟鸝,似是這樣條件下的理想伴侶。無疑地,理性的抉擇,必使感性的痛苦伴之而生──一如昔日,錯過玫瑰的痛惜──如今,「他記憶中的王嬌蕊變得和玫瑰一而二,二而一了,是一個癡心愛著他的天真熱情的女孩子,沒有頭腦,沒有一點使他不安的地方,而他,為了崇高的理智的制裁,以超人的鐵一般的決定,捨棄了她。」

預想不到的是,他原先以為,捨棄紅玫瑰、娶了白玫瑰,便能達到相敬相惜,世人眼中夫妻關係的完美,然而白玫瑰現實中種種的不足,使她距離「理想伴侶」,遠遠落了一大截。他極為失望,「娶她原為她的柔順,他覺得被欺騙了。」與紅玫瑰的重逢,烟鸝與裁縫的外遇,更使他心頭的不甘、深沉的空虛,隨著淚水滔滔湧出。他疼惜著自己,覺得自己的完美被白糟蹋了;甚至自暴自棄,「砸不掉他自造的家,他的妻,他的女兒,至少他可以砸碎他自己。」

然而,在那個蕭瑟的夜,那一雙繡花鞋,彷彿在向他求情;舊日的回憶,一點一滴,彷彿叫他憶起,「到了夜深人靜,還有無論何時,只要生死關頭,深的暗的所在,那時候只能有一個真心愛的妻,否則就是寂寞的。」至少現在,他不再煢煢獨立;至少現在,他身旁有著日漸沉著的妻……。「第二天起床,振保改過自新,又變了個好人。」最終,他選擇了這個社會所肯定的道路,他回歸了當年在巴黎,創造「對」的世界的決心。

振保期望感受愛情的熾熱,想排遣孤獨與寂寞,然而最終,他要的是控制、是佔有,是對於自我形塑「對」的世界的掌握。(情愛對象的身分,從單純的外國人、生長國外的混血兒、長住中國的混血兒,到典型的中國婦人,似乎也隱約反映著,他對心目中「伴侶典型」的追尋。)振保想要主導自我的袖珍世界,在愛情中、在人生路上,他不願受他人的擺布,而要一切出自自己的決定,一切盡歸他的掌控。曲終,歷經四段情愛的洗禮,振保捨棄了本我,選擇了超我;但或許,光鮮亮麗的「好人」形象之下,卻始終躲藏著,一顆空洞的、矛盾的心靈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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